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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压正》,以及不好好讲故事的姜文

青法平台 青苗法鸣 2020-12-09

《邪不压正》,

以及不好好讲故事的姜文

本文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者简介:徐舒浩,浙江东州人。

复仇其实是一件并不光彩的事情,因为归根结底,它是一件私事。


在策略上,复仇之人是不可伸张的。复仇这项事业的大忌,就是公诸于世,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也让仇敌处处小心,变得更加难以接近。所以,仇要藏在心中的地窖,越久越浓烈,越久仇报得越彻底。我们的文学传统确立了一个恶俗的癖好,即好的仇都是十年以上为发酵周期的,没有个十几二十年隐姓埋名的积淀,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报仇。


但这会带来一个棘手问题,我将其称为:遗忘。时间流逝,不但江湖上、街坊间听闻风声的人容易遗忘,甚至当事人之间、当事人与见证人之间也不能保证毫无遗漏。请注意,一个“仇”的发生总体上也遵循着要件过程:触发仇怨之事、仇敌的锁定、躲避追杀、隐姓埋名(有时还伴随改名换姓)、潜心修炼,最后是归来复仇。


总的来说,触发仇怨的那件事是一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谁想要杀我(我们),我是如何大难不死的,这些事实都模糊不得,我们总以为,将这些问题搞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很幸运没有被杀死的复仇者,他一定记得特别深刻,不管怎么说,那势必是长年累月的梦魇,在每个夜晚反反复复地上演。


但或许情况也并非如此。


我倒是认为,有些事情,复仇之人不一定记得清,他坚信的东西不一定真的就发生了,或许那是他愿意相信但并非真实的东西,噩梦只是加深了原本就扭曲的印象,通过时间,这些印象还变得根深蒂固。可是,你们问我,如果对触发仇怨的那个事实都没搞清楚,还复什么仇呢。我说当然要复仇,那就是通过复仇来重建事实,通过复仇来让那个制造了仇怨的人指认所发生的事情——仿佛它又发生了一次。因为复仇的人坚信,谁制造了仇恨,谁就掌握着真实。

这就是《邪不压正》所真正要讲的那个主线故事,当然,这部电影还有好几个支线故事,比如女裁缝关巧红的复仇故事,北平间谍头子蓝青峰20年布局救亡图存的故事,以及复仇对象——警察局长朱潜龙与特务头子根本一郎——相互勾结贩卖鸦片的故事。如果姜文把这几个故事都讲好了,这会是一部伟大的电影;退一步讲,哪怕姜文仅仅把主线故事讲好,也已经颇为不易。可惜,姜文讲的这每一个故事都差强人意,尤其是,他没有把主线故事讲好——当然,为了过审,他也可能是故意对主线故事敷衍了事的。


我们先来看看这个仇恨是如何发生的。首先是时间,因为故事主角李天然是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前夕以小亨德勒医生的身份从美国回到北平,而据他自己说,他为这次复仇等待了15年,再从电影的第一个场景推断,时间应为1922年冬天大年夜,习武拜师的李天然跟着师父、师母还有师姐吃着年夜饭,此时师兄朱潜龙与日本人根本一郎不请自来,拿出一张地契,要师父签字。从师父的语气看,朱潜龙应是已被逐出师门,而这地契的内容是要师父将其所有的这片土地卖给日本人种鸦片。被师父强硬拒绝后,朱潜龙掏出手枪蹦蹦蹦蹦四下,将师父杀害,随后根本一郎拔出长刀,砍杀师母和师姐。而李天然怔怔目睹全过程,全身不能动弹,接着便被朱潜龙压在地上,朱潜龙用枪抵着他脑门连开数枪,但此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抵着脑门连开几枪却一枪都没有打着,全被李天然躲过去了,后者趁乱摆脱后往门口逃去,朱潜龙从身后补了一枪将李天然打倒,随后将四人拖到一起一把火烧了。谁知李天然命大不死,拖着尾火从师父家里跑出,最后幸运地被蓝青峰救下,并改名亨德勒,跟随当时蓝青峰的司机亨德勒去往美国。


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在于,李天然究竟是如何躲过在他脑门上打出的那几发子弹,而又没有躲过从背后打出那发的。正如在此后的一次对话中关巧红说的:“枪对着你脑门,你都能躲得开,跑起来就躲不开了?”这是当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这个事情的版本似乎是太不可信了,人们会说:它不符合逻辑。所以在李天然逃跑后,人们更加愿意相信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朱潜龙的版本。朱潜龙说:李天然背着师父,糟蹋了师姐,师父发怒了,他就杀死了师父全家。朱潜龙不但给出了这个更加符合情理的故事版本,他还使这个故事仪式化了,在长城脚下,朱潜龙为其师父立了铜像,对面是以狗的形象下跪示人的李天然像,恰恰是因为如此,李天然的身份已经被固定在这铜像之中,而真正的李天然便只能顶着小亨德勒大夫的名义回国了。


李天然是回来报仇的,他有间谍任务在身,但他一心想的事情是复仇,并且,由于他的改名换姓,丢失了自己原来的身份,所以此番复仇包含着两个意义,一是杀死仇人,二是重新成为自己,并且后者是通过前者来实现的。从电影发展来看,他也是先复了仇,再(脱下日本褂子之后)穿上了中国褂子。他说,要将自己的两个仇敌——朱潜龙与根本一郎,聚在一起,他们怎么杀了师父全家,他就怎么杀了他们。

这是一种同态复仇的形式,其背后的逻辑是,复仇就是还原仇怨产生的现场,就是让事实再重演一次,而当年的每一个参与者,都要回到这个现场,用“身体”来表演过去的那个事件。复仇的“复”字,即是让事态再展现一次的意思。


可是,为什么需要让事件再重来一次呢?


因为复仇者希望重新获得一次选择的机会。复仇的情感因素里面往往包含着“悔恨”,所谓悔恨,是说他当年没有作出最好的选择,他或许因为胆怯而僵硬不能动弹,原本是要与杀人者拼命而从容赴死,最后却苟且捡得一命。所以复仇是让那个场景复现一次,自己脱胎换骨,力挽狂澜。


但是《邪不压正》里面,李天然的复仇,其特殊之处不是同态复仇,而是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他对仇怨所立基的那个基础事实拿捏不准,还是那个疑问:为什么自己躲过了贴着脑门的那几发子弹?躲子弹这件事情,只有李天然与朱潜龙是见证者,但是除非死到临头,朱潜龙这个“证人”绝不会承认李天然确实躲过了那几发子弹,所以,这是一个只有李天然自己埋藏在心灵中,除此之外无人共享的事实,我将其称为一个“主观事实”。这个主观事实是至关重要的,因为:


1. 如果李天然能够使自己确信他躲过了那几发子弹,他就能够说明自己大难不死的原因,也就获得了指证朱潜龙杀害师父的证人地位;


2. 反之,如果李天然无法让自己相信他真的躲过了打在脑门上的子弹,基于这个事实的模糊,便无法说明自己活着的原因,复仇的根基也就不复存在了。


李天然既然为复仇等待了十五年,那么对于这个主观事实他应当是深信不疑的。但是真的如此吗?请注意,李天然曾经有机会在比利时人开的酒馆将朱潜龙与根本一郎同时杀死,但是他犹豫了,在此后,他被关巧红数次问道同样的问题,即为什么不马上复仇,难道是害怕了吗?李天然不是害怕了,他只是不确信,对什么不确信?对前面提到的那个主观事实,他无法产生确信。回国之后,朱潜龙所讲述的“李天然杀死师父”的故事版本广为流传,这一点恰恰加深了李天然的不确信程度。


对于一个事实是否真的发生过,人们会本能地找一个自己以外的证人,理由很简单,越是重大的事情,他们就越不相信自己会是见证人,由于心灵的脆弱与健忘,重要的事实必须是客观的,能够被别人重述的。一个常见的例子是,当一个人看到流星划过时,往往会立刻问身边的人:你看到流星划过了吗?这个提问之所以不是多余的,恰是一个人在事实问题上秉持一种(虽然不是彻底的)自我怀疑论的表现。


所以一个人,一个正常人,不能仅凭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晓的主观事实来从事复仇。他还必须找到其他能够印证的东西。

那么,李天然究竟找了什么来印证?或者换个问法,究竟什么证据使李天然重新相信“他能够躲子弹”这个主观事实确实是存在的


这个印证被安排在了电影一个接近末尾的地方(无法理解的是,姜文为何要将其放在一个如此不起眼的地方)。在屋顶上,关巧红对话之际突然掏出枪向李天然连开数下,后者作出几下躲闪之后飞身跃起将枪夺下,关巧红会心一笑:“看来那不是幻觉,你真能躲开子弹”。这句话对李天然而言犹如风雨飘摇的船终于向海床抛下了一支锚,他从这个证明中获取了对当时那个主观事实的确信,这也便能够很好证明,为什么刚好是这个场景之后,李天然前往日坛开始他的复仇大戏。


影片最后,李天然利用半死不活的根本一郎将朱潜龙引出,在两人决战的地方手书了8个红色大字:杀朱潜龙者李天然,其中“然”字下面的四点是缺失,他要通过杀死朱潜龙,来将这四个点补上,来成为他自己。姜文在这里安置了一个非常古老的伦理命题,就是通过一系列行为来使自己成为自己,到了李天然这儿,就是重新获得“李天然”这个身份,而要获得这个身份,就必须杀死朱潜龙,其中暗含的逻辑是:只有朱潜龙死了,李天然才能活过来,而这恰恰就是复仇的辩证性。


最后,当李天然打败朱潜龙,用枪顶着朱的脑袋时,他们之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朱:冷静,冷静,我有实话跟你说。

李:你放心,你们怎么杀了师父,我就怎么杀了你们(血刃根本一郎)。师兄,今儿你试试,你能躲开我的子弹吗?害怕了吗?恐惧了吗?

朱:你太傻了,你被蓝青峰利用了,你成了他的一颗棋子。

……

李:你说师父是我杀的,你他妈的,把我变成一条狗跪了15年,我能相信你吗?

朱:就算你杀了我,师父能活过来吗?

李:活不过来。

朱:对啊,这样做有用吗?

李:没用,但是,我要亲手把你送去给他们道歉!

朱:不对吧,师父是你杀的啊,我道什么歉啊!

李:(停顿笑了笑)师兄,我问你,如果师父答应把地给你拿去种鸦片,你还会杀他吗?

朱:(朱潜龙笑道)这我当然不杀他了。

话没说完,李天然一枪崩了朱潜龙,子弹在条幅上留下一个孔,李天然补了剩下三个点,成全了完整的一个“然”字。


注意李天然最后的那句话,当他问“你还会杀他吗?”时,问句本身蕴含了(implies)“朱潜龙杀死师父”这个事实。此时,朱潜龙回答“我会杀他”或者“我会不杀他”都是不合适的。这就好比有人问你:“你现在是不是把酗酒和吸毒的瘾给戒了?”时,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反经验的。[1]最恰当的回应是拒绝进入这个问题,宣告问题本身出了“问题”。

[1] 这个例子来自余易同志。

影片最后,当李天然回到屋顶,见到身着红色旗袍上衣与黑色长裙的关巧红时,他问道:“你冲着我开枪,就不怕打死我?”,关巧红轻盈地答道:“不怕,傻瓜,那子弹是假的”。所以,李天然后来所笃信的那个主观事实,依旧无法得到(哪怕是侧面的)印证。但他却凭借着这个并不牢固的沙雕城堡般的事实,杀死了朱潜龙和根本一郎,报了师父的仇。这最后的最后是一个现代性问题:行动的根基不会妨碍行动本身——复仇尤其如此。


按照我所给出的这个主线故事脉络,姜文的《邪不压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剧本,可惜姜文似乎不屑于在故事本身用力,而在其他方面玩得不亦乐乎,又或者,恰恰是因为这种不好好讲故事的态度,才能够让片子侥幸上映?我不好妄加猜测,只记得当初去电影院看该片,若不是身旁有一起看电影的小娟同学不时说笑,说不定早已昏昏欲睡,所以这里特此向她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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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王佳伟

本文责编 梁梓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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